沙特阿美是世界最大的石油生产公司，拥有世界最大的陆上油田和海上油田；因其拥有最低的原油生产成本和最多的剩余产能，沙特阿美在全球石油生产和油价决定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影响力远远超过跨国能源巨头。
2015年3月23日，在风尘仆仆地飞赴北京出席周末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后，这位国际石油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北京金融街丽思卡尔顿酒店接受了财新的独家专访。
寥寥数语寒暄，问答迅速切入沙特阿美在中国的商业规划和政府在石油工业领域对外资的限制。法利赫侃侃而谈，言辞满是赞誉，多次提及公司的目标是与中国共谋发展，满足人民对更高生活品质的追求。
“可以预计的是，新的合作窗口正在打开，中国需要为“一带一路”计划和在亚洲的新地位谋求支持。中国在沙特基础设施领域将会获得更多机会，沙特阿美则有望在中国石油产业的下游——销售领域获得进入的窗口。中石化仍将是其在中国最重要的合作伙伴。”
法利赫今年55岁，从19岁开始就在阿美石油公司工作，经历了沙特阿美从一家外资参股的股份公司到国家石油公司的转变。
“对中国的供应将来可能会翻倍”
财新记者：沙特阿美在中国接下来有什么发展规划？
法利赫：沙特阿美并非初到中国，我们早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就来到这里，见证了这个国家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迅猛发展。今天，我们既是中国的投资者也是最大的能源提供者，在中国原油市场的份额排名第一。沙特阿美也是中国企业和人民的合作伙伴，合作的领域不仅限于能源，还包括科研、教育、文化和社会的方方面面。我到中国的次数说起来应该比到别的任何国家都多，一年三四次。我们在中国有很多业务。我喜欢来中国，不仅是为了推广业务，更重要的还是为了与这个国家飞速的发展保持同步。
沙特阿美在中国的发展规划，简而言之，就是与中国的需求同步发展。这个细说起来要很长时间。我们说的发展，不仅是更大的规模，还有更好的质量。我们致力于满足中方的需求，尤其是中国人民的需求，这不仅意味着提供更多更优质的能源，在环境方面多加改善，提高产品性能，还意味着加大投资与研发，与中国企业加强合作，让产品价格更亲民。
沙特阿美有责任向中国的每一个省份提供价格实惠、不影响环境的能源。目前我们在福建有投资，我希望将来沙特阿美的名字出现在中国的每一个省份。为此，我们将加大在炼油、零售、加油站和化工方面的投资。
财新记者：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增长放缓，由此发生的需求变化对你们有什么影响？
法利赫：我不认为“新常态”就等同于慢增长。西方人光看数字，觉得增长放慢了，但他们忘了，五年前中国的GDP增长11%，增长量也许比今天增长7%还少，因为经济的基数变大了。中国现在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即便是7%的增长，从绝对值来看也很庞大。我认为“新常态”的意思除了低一点的增长率，更重要的是提高增长的质量，让消费者享受更好的服务和产品，有更高的生活质量——是让13亿人口的生活水平超越发展中国家，达到发达国家的标准。这对沙特阿美来说不是坏消息，我们视此为巨大的机遇，因为我们希望为中国人民提供他们所追求的生活所需要的优质能源和燃料。
财新记者：作为一家石油公司，你们在研发领域投入很大，为什么？
法利赫：沙特阿美现在是能源领域最科技密集型的企业。我们大规模地开发高科技，将其应用于生产。到这个十年末，我们在科研方面的投入会是三年前的5倍。这些钱将用于在沙特阿拉伯修建新的研究中心，未来这些研究中心的数量将是从前的2倍以上。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科研正迈向全球。我们在美国有三个研究中心，在欧洲有四个，在亚洲，北京已经有了一个，更多的还在筹建，韩国也会有。我们利用不同地方的人才和先进的研究机构，与他们合作，追求新的解决方案，让能源的利用更高效，同时减少排放，减轻空气污染，让北京、上海这些超大城市的人们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这些需要我们追本溯源，了解能源是怎么使用的，在汽车发动机里如何分配，在发电厂又如何使用。
我们跟大量研究机构都有合作。今天我刚去了中科院签约，继续在能源相关领域合作。两天前的晚上，我刚到北京，就从机场直接奔去找中石化的总裁，我们是合作伙伴和老朋友，在科研领域继续之前的合作。我们要在中国合作，他也同意在沙特阿拉伯建立研究中心，让油服公司在当地与我们开展合作。
沙特阿美五年前建立了一所世界第一的研究生大学，叫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King Abdullah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这所学校花了数十亿美金，很有名。它和中国有合作，开办前两年，中国来的学生比沙特阿拉伯的都多。学校在沙特阿拉伯西海岸，红海边上，简称KAUST。这也是沙特阿美、沙特阿拉伯与中国和中国人民间的一座合作桥梁。
财新记者：你们认为中国政府会进一步对外资开放石油工业下游的领域吗？
法利赫：我当然是这么希望的。沙特阿美已经是中国最大的能源供应商了，几天前我和沙特的能源部长见面，他说官方的数据显示，（中国）2014年的原油需求13%由沙特阿美提供，这是个大数字。不过，我们能做的更多。我们是世界上最大的能源供应商，希望能为中国提供更多的能源。对中国的供应将来可能会翻倍。对沙特阿美来说，增加原油供给很轻松，也很赚钱，但我希望能同时满足中国的需求。
中国需要的是从上游到下游的承诺。我们自己有油轮，可以把原油送到炼油厂；我们可以铺设零售渠道，让人们在住的地方就能买到能源和化工产品；我们提供对环境负责的产品，这需要大量的投资，大量的系统需要更新换代。中国目前的炼油系统多是由国企主导的，在满足“新常态”对质量的要求方面还显不足，需要替换或大量更新，这都需要很多投资。只要规则合适，沙特阿美愿意和中国企业合作。
我们希望中国“十二五”规划宣布的开放政策会继续下去，希望明年的“十三五”规划在开放方面更进一步，出台更有利于中外企业合作的规则，这样我们可以和中国的能源公司一起，缔结“三赢”的关系——受益方不止是我们和中国企业，更是中国人民、中国消费者。
最可能触发油价反弹的因素在供给端
财新记者：什么情况可能触发油价反弹？
法利赫：最可能的情况应该不是需求出人意料地增长。需求会增长，但不会那么大，所以更可能的触发情况在供给端，也可能因为地缘政治的影响，供给遭到巨大冲击，当然我们都不希望这种情况出现。大家都希望产油地区能够稳定。所以，如果没有地缘政治的因素对供给造成巨大影响，最可能导致油价恢复的，是供给方因为油价降低削减投资，而后供给逐步减少。这里影响最大的应该是页岩油，生产页岩油很昂贵，很多投资者已将他们的投资削减过半。
财新记者：页岩气的开采经历了繁荣与萧条的轮回。你怎么看页岩气与传统能源的竞争？这种竞争是长期存在的，还是短期可控的？
法利赫：从长期来讲是健康的。我们预测对中国的供应将持续增长，即便增速在下滑。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迈入中产阶级，他们会需要更多能源，买了车之后需要更多的汽油和柴油，城市化意味着对石油更大的需求。传统的石油资源是有限的，非常规能源的存在是有益的。
到2040年、2050年，地球人口将增加差不多20亿，同时更多的人将步入中产阶级，他们需要更多的能源。而现有的石油生产在走下坡路，这是石油开采的定律，油田的产量随着时间流逝会越来越少，这时就需要额外的供给，而非常规能源会是个很好的补充。
我说的不仅是美国，也希望是中国、沙特和其他国家。非常规能源的存在不是问题，问题是它来得太快了，比需求还快。
财新记者：沙特阿美的页岩气投资情况如何？
法利赫：我们对页岩气的投资正在进行中。沙特应该是继美国之后世界上第二大非常规能源开采方。我们已在三块地域探明了大量的页岩气储备，一块在北部，靠近约旦边界，大概2016年、2017年就可投产，我们在那儿打了差不多100口井。这个项目从技术上来说早就成熟了，我们会继续投资，让它从商业角度看也尽快成熟。
财新记者：你们考虑过投资中国的页岩气吗？
法利赫：目前我们的策略还是偏重于沙特境内的上游开发，因为我们国内就有丰富的资源，我们在沙特已经有的忙了。但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我觉得中国的机会非常不错，以后也许会成为我们在沙特境外开拓的第一片疆土。
财新记者：什么样的可再生能源你们最感兴趣？
法利赫：沙特太阳能的潜力很大。像中国很多地方一样，我们的光照很充足，因为沙特就是个沙漠。再有就是我们的需求。很多地方运用太阳能的问题在于存储，尤其是冷的地方，需要能量时大多是晚上，所以他们需要把太阳能储存在昂贵的电池里，到时候再用。在沙特，白天太阳最毒时，正是需要开空调的时候，转化的太阳能当时就可以用掉。另外，因为中国企业的创新和竞争，太阳能的成本也在下降。沙特还有很多硅，可以用于制造太阳能电池板所需的多晶硅。太阳能在沙特的前景非常好，沙特阿美已在很多地方布置了太阳能的实验项目。
不会因为出价高随意更换合作伙伴
财新记者：贵公司如何应对低油价带来的冲击？
法利赫：这对沙特阿美还有行业内其他公司来讲，都是一次提高我们生产效率的机遇。过去几年，像很多人一样，我们在石油、天然气、冶炼和化工领域都大力拓展了产能，增长非常快。现在油价低了，我们又回头来审视我们的成本结构，提高效率。我们已经降低运营成本，推迟了一些不是很紧迫的资本项目，并且通过削减成本让一些项目变得更高效。
我们还和供应商谈判，让他们降低价格，这让我们更多地从中国购买产品，因为中国厂商的效率和生产率比较高，所以价格相对低。
长期来看，这些举措会提高我们的效率，降低我们的成本，这就是好的结果，尽管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会很痛苦，但两三年后，我们会给消费者提供更好更便宜的产品。这样的周期是痛苦的，但长远来讲，沙特阿美和整个工业都将受益。
财新记者：考虑到美国页岩气出口前景和俄罗斯对中国的能源出口，你怎么看将来的能源市场竞争？
法利赫：我们的市场从来都是不断变化、充满竞争的。很多年前我们的产品一般都出口到欧洲和美国，现在70%出口到亚洲，尤其是中国。我们对竞争早就习以为常了。这个市场很大，亚洲有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口，中国最多，但除了中国，还有印度、印度尼西亚和其他东盟国家，还有中亚。这个巨大市场可以容纳沙特、美国和俄罗斯加起来的供应。
我们欢迎竞争，竞争造就最好的企业。我们是成本最低、技术最好的生产者，和顾客有最长远的合作关系，不会因为谁出价高就整天换合作伙伴。
财新记者：沙特阿美采取了何种策略应对现在的行业不利形势？
法利赫：20年来，沙特阿美是世界石油产业上游最大的企业，我们的天然气也有很大增长，主要供国内消费，很多液化天然气产品也销往国外。下游我们的影响相对弱一点，所以在你提到的转变里，我们希望公司发展更综合化，在石油、天然气、炼油和化工方面都有进步。我们希望成为世界第一的炼油和化工公司。
我们之前专注于B2B（公司对公司）业务，主要是将原油批发卖给炼油厂和化工厂，今后我们将更多面向零售客户，这样普通消费者也能在城市里看到沙特阿美名下的能源产品。我们还将成为一个创新的公司。我们会将科技应用于上游开采、化工制造、炼油、制造润滑油，用科技确保我们的产品对环境无危害。这些加起来就意味着一个崭新的、不一样的公司。
要做到这些，我们倚赖于多样化、全球化的人才资源。沙特阿美的员工来自99个国家，包括中国。我们的团队差不多一半的人还不到35岁。虽然沙特阿美83岁了，但从管理公司的人员来看，我们还很年轻。再过几年，等这个十年结束，我们将有70%的员工不满35岁。这样的一个公司会充满活力，年轻、有效率、富有创造性。
财新记者：你们靠什么拓展全球战略？
法利赫：我们的发展一向都是有机化的，即自己或通过合作开展项目。我们在福建与中石化和埃克森美孚的项目即是如此，是有机化增长。但如果有合适的并购机会，我们也会考虑，炼油和化工方面都会考虑。
财新记者：你怎么看阿美和中国公司未来的合作？
法利赫：中国在习近平主席的领导下越来越开放了，从对内看变为对外看，开始引领世界，我们对此表示欢迎。中国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我们东半球是第一大的。习主席的“一带一路”战略非常有远见，它将亚洲的两端联系起来，一头系着以中国为主的东亚，一头连着以沙特为主的西亚和中东。沙特和中国可以成为伙伴，共同将这个愿景变为现实。沙特是第一批对中国引领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承诺出资的国家，我们希望成为中国进入中东和非洲国家市场的平台。我们会开放沙特国内的基础设施，让中国的企业来投资，服务我们的市场，服务整个区域甚至非洲大陆的市场。我希望中国领导人看到沙特能提供的各种机会。■
节选自 《财新周刊》 2015年第15期 出版日期 2015年04月20日